陈忠实短篇小说集_地窖 首页

字体:      护眼 关灯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地窖 (第4/11页)

们要他手敲铜锣胸挂纸牌走村串巷去游村,他就一个一个村子往过游,铜锣敲得像耍猴。造反派们要怎样他就怎样。这种日子虽然不大体面也不大好过,又毕竟也是一种日子,一种过法儿。事情坏就坏在那个“亮相”上头。

    “亮相”是戏里演员出场后的一个动作名词。《人民日报》的一篇社论借用了它,一下子普及到各个角落里来。其实就是要被打倒的领导干部表一表态,是谓“亮相”他把那篇社论看了又看,读了又读,黑笔勾了,红笔又圈,勾得圈得满篇社论都是点点圈圈和杠杠道道,几乎要倒背如流了,脑子里却愈来愈坚定:不敢“亮相”!千万不敢!公社里的两派势不两立,自己“亮”到任何一派去,就会使另一派火上添油,必置自己于死地不结。他就拖着,继续在那社论上头下功夫,点点圈圈和杠杠道道已经把那篇社论涂得旁人无法辨认字迹。直到全县三十二个公社的头儿们大都“亮相”他拖不下去了,就咬咬牙,终于豁出去了,写下一张“亮相”大字报:

    我要和联合司令部的革命派一起执行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关志雄某月某日

    这下糟了,比他所能预料的还要糟糕。

    “造”字号果然被激怒了。全县三十二个公社的头儿们大都“亮”到他们一边了,小小的河西公社关志雄竟然敢于公开声明站到“联”字号一边,气得“造”字号的头头唐生法火冒三丈,亲自带领人马来捣河西公社“联”字号的老窝,来抓他这个顽冥不化的“黑手”声言要砸烂他的狗头。要踩上千万只脚。要他不投降就灭亡。要火烧水煮油煎活拔毛。要干刀万剐掏心扒肺斫指挖眼剥下皮来绷鼓鼓…

    他在心里怨恨《人民日报》那篇社论。他讥笑泡制社论的理论家鼠目寸光,连他都能预计到的后果而比他高明几十倍的他们却预计不到。他“亮相”的后果证明了他的预计的正确和他们的社论的破产。公社社长心目中神圣至上的党报的声音,也不过如此水平!

    他无可奈何,坐在生狗皮上,昏昏睡过去了。

    听见她的坦然的叫声,他睁开眼,地窖口有微弱的亮光,水泥盖板已经揭掉了。他本打算合目睡觉了,尽管睡不着。白天几次昏睡,打发过了一天,晚上倒没瞌睡了,他就仄楞着身子,蜷卧在狗皮上,合目养神。她叫他,肯定有什么事,或者有什么话要说。天已黑了,冬夜很长,和她说说闲话拉拉家常,未尝不是打发漫长的冬夜时光的一种办法。他爬出地窖来。

    孩子已经睡着了。她坐在炕边的小凳上,怀里抱着一只夹板,夹板间夹着一只厚厚的毛边鞋底。她用一只铁锥在鞋底上戳一个眼儿,就把两根穿着麻绳的大号长针对穿过去,两只手同时朝两边扯拉长长的麻绳,鞋底上就留下一个褐色的麻绳疙结。她纳扎得很熟练,不慌不忙,间或把明光灿亮的锥尖在头发上擦一擦,麻绳穿过鞋底发出咝咝——咝咝的响声,虽不很好听,却也使人顿然感到安静和舒坦。他坐在方桌旁的木椅上,悠悠地吸着烟,看着她低头纳扎鞋底。

    烟雾缭绕的眼前浮现出奶奶。一撮浅红的麻丝吊在空中,奶奶抽下一根,加到手里正在拧着的绳子里,右手提起来,左手啪啦一下转动麻绳下吊着的小拨架儿,手中那一束麻皮儿就拧成一条绳子。他常常坐在奶奶膝前,看那枣红溜光的小拨架儿啪啦啦打转,连同奶奶忧伤的吟唱一同拧进麻绳里。可奶奶已经死了,是饿死的。这枣木拨架传给mama,mama又啪啦啦转着它拧着麻绳,用麻绳缀纳布鞋鞋底。他是穿着这样的布鞋走进朝鲜的。mama也老死了,三年已经过了,家乡的沙土地上的那个小墓堆已长满了蒿草。那只枣木小拨架被jiejie拿去了,也还在拧着麻绳。他的妻子是纺织女工,用机器纺纱织布,再也不会使用那只小拨架儿了。

    那拧着奶奶mamajiejie忧伤的歌儿的枣红拨架啊…“今黑你甭下地窖去了。”她说。

    “那…我…”他不知怎么回答。

    “今黑你睡炕上吧。”她平静地说。

    “不…我还是…到地窖去睡。”他显得意料不及,有点慌乱。

    “地窖太潮湿,呆的时间长了,会生风湿症的,腰腿要疼的。”

    “不要紧。狗皮隔潮气。”

    “白天黑夜蜷窝在地窖里,不行…”

    “没事儿…”

    “你甭犟,落下腰腿病,日后不好治。”她的话很平静,却坚信不移“被子我都暖好了,你再甭犟了。”

    他一看,火炕上铺着两道被子。靠炕里头的棉被里,那可爱的孩子已经睡得很香。炕边铺着的一条棉被,像是久置未用的半新的被子,很干净,大约是从柜子里刚刚取出来的。他犹豫了一阵,终于不好再拒绝了。

    她继续纳扎鞋底,也不说话,许是生分,许是她生性不爱说话。他也不敢贸然问她什么,这毕竟是他的头号敌人唐生法的妻子。他悠悠吸着烟,心里却想,唐生法从东唐村杀出来,闹到公社,不久就在县上当起全县“造反司令部”的副司令了,声名赫赫。他的女人似乎与他没有关系,住在昏暗的厦屋里,就着煤油灯昏暗的灯光纳扎鞋底,她至少对他来说还是一个谜。

    “睡吧。”

    她已经纳扎完一只鞋底,取下夹板,用剪刀剔剪了绳头,把那布满褐色麻绳疙结的鞋底折了折,又用斧子镇了镇,就放到炕头边的那个笸篮里,平静地对他招呼说:“时候不早了,你在地窖里窝蜷了一天一夜,早点歇息下。”

    他吱吱唔唔应着,却不动身站起来,他觉得难为情,怎么好意思爬上她的火炕去呢!

    她绷着脸儿,像对长辈人那样自然,说着就脱了棉鞋,爬上炕,一口吹灭了火炕头土盘栏台上的煤油灯。厦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听见她在黑暗里窸窸窣窣的脱衣服的响声和溜进被窝时的一声解脱劳做的舒服的呻唤。

    他借着烟头的火光走到炕边,并且在心里骂自己,她对他这样信赖,自己反而忸怩,不是说明自己的正派,反倒显出自己疑神疑鬼了。她很周到地考虑过一切,黑暗里脱衣服,她和他都要方便些。他爬上炕,脱去棉衣棉裤,留下衬衣衬裤躺下了。

    被窝里好热,热得发烫,炕烧得好美呀!他的蜷窝太久的腰腿一挨着热烘烘的火炕,不由得舒坦地呻唤了一声。

    真是不可思议。他,一个正儿八经的人民公社社长,现在和一个比他年轻近十岁的女社员睡在一个火炕上。她和孩子睡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