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短篇小说集_地窖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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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窖 (第2/11页)

们后院有窑洞吗,有储备柴禾的小草棚没有?”

    “有个窑,里头塌顶了,现时只在窑口放些柴禾。”她说,又连连摇摇头“不成不成。你要给塌死在里头才冤枉哩!”

    “我不怕。”他说“或者让我先看看。”

    “甭看甭看。”她说“我再想想…”

    这当儿,前院的街门“咣咣咣咣”响起来。

    “呀!那个鬼回来咧!”她从炕边跳到屋子中间,脸色骤变“这可咋办呀?”

    他急忙捏灭了烟头:“我从后门走!”

    “来不及了。”她说着,弯下腰,钻到方桌底下,一把拉起一块水泥盖板,说“快下红苕窖去,窖壁儿上有脚踏的台窝儿,一摸就摸着了,摸着往下溜。快!”

    他不再犹豫,钻到方桌下,就溜下黑咕隆咚的地窖口子。

    “咣——咣——咣!”敲门声变得很重很响。

    “听见了。甭敲了。”她捏着嗓子,装得睡意惺惺的调门儿,朝着院里喊“我正穿衣裳哪!”

    敲门声果然停歇了。

    他在溜进窖口并且用脚摸着了第一个台窝,又摸准了第二个台窝以后,看见她弯下腰把他扔在地上的一只烟头把儿捡起来,扔到炕洞里。他就继续往下溜。这个女人真细心。女人比男人都更细心,女人哄男人总是天衣无缝。他下到地窖里头了,统共不过七八个台窝就下到底了。

    “甭咳嗽,也甭打喷嚏!”

    她对着地窖警告他说“咣噹”一声就把地窖口盖上了。

    他划着一根火柴,地窖里有两个拐洞,一大一小,都垒堆着红苕。东边那个大点的拐洞里,靠窖壁有一个窄窄的通道,可以凑凑合合坐下一个人。

    头顶的脚地上有一阵儿咚咚咚的脚步声,他不假思索就明白厦屋的主人回来了。他屏声敛息坐下来,用一只手卡着两腮。

    他用左手紧紧地掐住两腮,聆听地窖上面的动静,厦屋主人踏进门时很急很重的脚步声消失以后,随之就响起一连声的惊喜和嘘叹:

    “噢哟哟!大的个亲蛋蛋娃哟!噢哟哟!这脸蛋红嘟嘟粉嘟嘟的!大都要想死你了!噢哟哟!”

    这简直是王母娘娘的声音,太真挚了,太富于感染力了,太富于诱惑力了。他想到了舐犊的母畜。他想到了以喙哺食的燕子。他的心底潜入一丝温柔的春风,屏敛的声息开始松懈,绷紧的神经也稍微松泛开来,而且诱发起对亲爱的妻子和儿女的思念了,半年之久没有照过面了,她和孩子也不知怎么混着日子…

    “噢哟哟!大的个亲蛋蛋!让大看看,小牛牛长大了没?哈呀!长大了!大了!大的个牛牛哇哟!你长得好疼人哟!大走南闯北,没得时间亲你咬你,今日叫大美美地亲上一口…”

    他心里的森严壁垒哗哗哗土崩瓦解,烦乱毛躁起来。他听惯了这个人的令他脑皮发麻心慌意乱六神无主的训斥声,也受够了这个人使他毛发倒竖汗不敢出叫尿一滴绝不敢尿下两滴的吆喝声。现在,他听到的是一曲人伦人性人的动物本能似的最优美最动人最真实最自然的声音。这些声音都是从造反司令唐生法的嗓眼里发出来的,都是真实的。

    “你吃饭不吃?”

    “刚吃过了。”

    “要喝水壶里有。”

    “不喝了,睡吧!不早了。”

    “你又喝酒来?我闻见酒气了,熏死人!”

    “今日不喝不成哇!我们把狗日的‘老保’的老窝儿给捣了!可惜…让关志雄那个老狐狸跑他妈的了!”

    他不由得又掐住了两腮。唐生法和他女人说话的声音一丝不漏地传到地窖里来,甚至那孩子吸吮母乳的吧唧声也能听见。唐生法大约刚刚喝罢庆祝攻克河西镇的胜利酒,顺路回到老窝来与孩子和女人欢聚。

    “你抓人家关社长做啥嘛!”

    “关社长!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你还叫他社长!关社长!我抓住他…”

    “他都垮台了,还碍着你们啥事?”

    “他妈的!这老狐狸又臭又硬!他‘亮’他妈的个球‘相’,竟敢‘亮’到‘老保’那边!我不拔了这颗钉子…”

    “气也没用——他给跑了!”

    “能跑到台湾去!?哼!”“你想逮住他,又逮不着,猴急了吧?你今黑不该回来,该是连夜去查问,看他藏在谁家?”

    “查个屁!不用查也知道,他肯定到保皇狗家藏起来了。”

    “那不一定——”

    “嘿嘿!听口气儿,好像你倒知道下落?”

    “那也说不定。”

    “在哪儿?”

    “在咱家这厦屋里。”

    “净说梦话!”

    “在红苕窖里藏着。你下去逮去!”

    “耍笑我哩!哎!你这婆娘…”

    他听见唐生法吹灭煤油灯的声音,地窖口那个圆水泥盖板没有合严的缝隙透着的亮光消失了,灯灭了。脱衣服的窸窸窣窣的响声。唐生法躺下身去时的一声呻唤。他揉一揉掐得僵麻的脸腮,终于松了心,缓缓吁出聚压在胸膛里的闷气,捂着嘴巴无声地打个哑巴呵欠,想瞌睡了,几乎折腾了大半夜了。那头顶的厦屋的说话声还是传到地窖来,虽然细弱,仍然清晰——

    “甭胡sao情…甭…”

    “我早想你哩!想得很哩!”

    “天知道你心里想着谁!哄我…”

    “别冤枉人噢!不论走到天南海北,我都想着你,还有咱的亲蛋蛋娃。”

    “我可不是瓜呆儿!村里娃儿们唱说,‘造反队,造反队,公猴母猴一炕睡。’你和母猴睡来没?”

    “那是保皇狗侮蔑俺们造反派哩!你咋能当真?跟上他们瞎哄哄,乱叨叨。”

    “你看看你那东西,软不拉唧的!还说人家侮蔑你哩!”

    “我半个多月没回家…夜格黑间…跑羊了…”

    “倒是跑马了!你的羊跑到谁的大腿弯子去了?我早都知道!”

    “尽瞎胡说…”

    “你跟那个女政委,那个婊子,村里都摇了铃!你还哄我…”

    “那是保皇狗给我造谣!”

    他已经用指头塞住了两只耳朵孔,再不想听下去了。他已经半年没有挨过自己老婆那温热的胸脯了。他受到这种炕头枕边的口角的刺激,心里潮起一股燥热。他闭了眼,塞实了耳孔,努力想这地窖,这是地窖而不是他和老婆的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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